曦瑶大逃猜24h活动号

认真读题!每篇限猜一次,大家加油!

【曦瑶】00:00大逃猜活动一组01《迟昼》

关键词:撑阳伞的人

 

 

*二战背景,BE

*本篇字数2w

*可能有ooc和逻辑bug

 

 

 

 

 

00.

 

1989年的冬天来的很早。

 

天早早就黑了,我到达父亲的住处时,刚飘起初冬的第一场雪。那座普通的小房子在暮色里显得孤寂凄清,夹杂着雪花的冷风呼啸着席卷而来,砸在我脸上,也鼓起门口撑立的伞。

 

这是我记忆以来,这座法国南部小镇最冷的冬天。

 

 

进了屋,父亲坐在壁炉前烤火,他喃喃念叨着什么,我听不清。听到我的脚步声,他也没有回头。

“爸,我回来了。”我脱了外套,走过去坐到他身边,“最近怎么样?突然叫我回来,是很重要的事?”

“没什么大事。”他抬眼看了看我,又继续垂眸望着壁炉里烧的旺盛的火,低声道,“...我时间不多了。是癌症。”

我闻言一怔。这的确是突然。从我离家到现在,每月和父亲通一封信——他告诉我一切平安,有时还寄来家里的东西,我也不疑有他——但现在,那些伪装的平静都被这一刻的真相的分崩离析。我错愕惊讶,再看向父亲时猛然发现,在我未曾注意的时候,他瘦了很多,几乎脱了相。

“什么时候查出来的?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我的手止不住颤抖。

 

“大概半年之前。但其实......我早就做好了离开人世的准备...在很多年之前。这些年活着,是我侥幸。”他慈祥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我时常见到的怅然,带着很淡很淡的笑,“...也许很快就要出太阳了吧。我叫你回来,是想你能陪我,看看明天的日落。......像我一样,落下去的太阳。”

 

 

第二日傍晚,天果然放晴了。我扶着颤巍巍的父亲,走到那把撑在门口的阳伞之下。远方的红日不舍的留下最后一丝灿烂的光辉,将天边斑驳的云醫染成橘红。一点绛紫色从浩瀚天空蔓延而来,没入耀眼的夕照,缓缓占据了绚目的晚霞。

 

光洒在我身上,父亲却几乎完全被伞遮了去。他伸出手,看着跳动的光斑落在掌心,轻轻的叹了口气,仿佛自言自语:“从我们分开到现在,这么多年,我再也没有和你一起看过日落。”

我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能看着他一点点佝偻了背,苍老的身影再不复当年高大。

 

我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,我并未留下关于她的任何记忆,一直都是父亲照顾我长大。他最爱给我讲故事,读书,念画本。那时他笑着,一遍遍教我认字拼读。而我记住的第一个词,是我的名字——一个单音节的“瑶”。懵懵懂懂的我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,父亲愣了半晌,回答我说,这是一个英雄的名字。

 

“他给了我们生命。”

 

 

现在,站不住坐在轮椅上的父亲,调转方向面对着我。他伸出手,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。那双手苍老而粗糙,布满皱纹,老茧,还有不知何时留下的旧伤。他看着我,双眼不再清澈,带着将要逝去的混沌的光。

他说,其实有件事情,我一直没有告诉你。从小你问我,关于你的母亲——我说她去世了——那其实是谎话。你是我收养的孩子。抱歉......骗了你这么多年。我死后,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你,关于你想知道的一切,都在我床底的箱子里。锁的密码是0220。那里有我的半生——是一个很长的故事,我从未对你讲起的故事。有些话长时间不说,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。但我希望你看完之后能明白,我爱你,我的孩子。

 

他对我说,请原谅我。

 

 

 

两个月后父亲离开了我——在1990年刚开头的时间,一个阳光灿烂、不适合送别的下午。几乎没什么人前来吊唁,只有相熟的邻居向不常见到的我表达了惋惜之情。送走他们后我回了家,父亲的遗体还躺在床上。他不喜欢去医院,我便在家里料理一切。后来当万事安顿下来,我想起了他告诉我的,关于我所不知道的事。

 

小时候数次问起,都没有答复的事。

 

 

输入密码,我打开了那个陈旧的木箱。原本的浅棕色木材被时间磨洗的发红发亮,独特的樟脑味扑鼻而来,内里整齐的摆放着信笺,纸张,照片,还有厚重的本子。可我的目光被最上面一片残碎的布吸引。伸手捧起,那布料很轻,像羽毛般差点从我掌心滑落,我仔细的看着它,依稀能看出边缘被烧灼过的焦黑痕迹,然而时光将它保存的极为完好,可暗红的色泽、破损的边缘,一切都像极了一场一触碰就会破碎的梦。

 

它来自哪里呢?我又继续看着那箱子,翻开其中的本子和书信。

 

它们属于一个叫“金光瑶”的青年。

 

 

 

01.

 

这确实是个很长的故事,长到我不知该从何讲起。

但如果你想的话,我愿意讲给你听。

 

 

1932年3月,初春,德国东南。

 

细草抽了嫩芽,冷风沾了暖意,高大的落叶乔木还是光秃秃的一片,但仔细凑近去看,竟也能发现点点斑驳的新绿——金光瑶就是以这样一种动作,将自己几乎整个人都贴在树上,仔细的观察那些刚冒出来的娇嫩的芽。不远处他的画架还支在地上,木质画板上铺了纸,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清晨冷寂的公园形貌。

高大的树,墨色的遥远的门,还有铺满石子的小径,甚至吸一口都觉得冷的空气,也悄然入了画,在他笔下交织成该有的模样。

 

艺术家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裳,心满意足的在脑海中勾勒了一下刚刚眼底的惊艳,重又坐在画板前,笔锋流转,点染出细小的翠色——比实际的春意还要浓烈上几分。而他执笔的手,白皙修长,骨节分明,似乎柔弱,却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,吸引着人将目光投在其上,看着那仿若魔术一般的手法下所绽放出的魔法——映在画作上,是一种无端动人的魔力。

 

 

听到闪光灯忽闪又熄灭的清脆一声,金光瑶回了头,正对上身后信步走来的青年。他一声轻笑:“抱歉,多有打扰,看到你在画画,人都好像在画中一般,实在是太美了。我没忍住,就拍了一张。不知道先生介不介意?”

金光瑶一愣,冲这陌生人笑了下。偷拍的行为似乎更像是一种冒犯,但是顶着那青年的脸,一切行为都显得合理而令人谅解。他有高高的眉骨,微微凹陷的眼窝,和那双深色的明亮的眼睛——让金光瑶想到了太阳还未升起之时的瓦尔兴湖,又像是汇聚了阿尔卑斯山脉融化的一汪雪水。

看到他的那一刻,金光瑶觉得脑海中所有念头都飞奔着向自己远去,只留了一下不算清晰的震颤:像是艺术家遇到了令自己震撼的艺术品,便只想为他创作。

 

于是,怀揣着这样的想法,金光瑶看着青年,粲然一笑:“我当然不介意。不过,既然我已经入了先生的镜头,不知可否有幸,邀请先生入我的画?”

 

 

这便是他们的初识,在1932年乍暖还寒的早春,空气里都透露着萧索意味的德国东南部——云游的法国诗人认识了专注于艺术的德国画家,26岁蓝曦臣认识了23岁的金光瑶,在天空飞翔、不愿停歇的鸟儿认识了长在枝头的树叶。彼时阴云还未笼起,刚刚好的动心,只需要一瞬间。

 

当一朵云愿为一方天空停留,当一只鸟愿为一片树叶栖身,什么话都不需要多说,一个拥抱就能将感情描摹的恰到好处。二人很快相熟,每日聚在一起谈论风雅——也不全是风雅,除了艺术,还有过往经历,生活琐事, 哪怕几天前遇到一个有趣的人,也能聊上半天。

 

 

金光瑶在画纸上落了笔。他笑意盎然,轻轻摇着头打趣道:“我是发现了,蓝先生很爱说话,从傍晚说到黎明,都不带重样。”

“这要看对谁了。”蓝曦臣也笑,走到金光瑶背后认真看着刚刚勾勒出的草稿,“如果是你,我大概可以说上三天三夜。”

金光瑶“噗嗤”笑出了声,差点手抖毁了笔下的画。他赶忙坐正,将画架移开,转身看着蓝曦臣,“三天三夜怎么够?我还以为,蓝先生要和我说上一辈子呢。”

蓝曦臣一怔,旋即从善如流:“我自然是想。只是金先生这样的艺术家,倒是不敢高攀了。——还有,今日怎么称呼的这么生分?”

金光瑶再也忍不住了,他大笑着搁了笔,双手攀上蓝曦臣的肩头:“那我这样,算不算‘高攀’?”

蓝曦臣还没反应过来,便被他的一个吻扰乱了神思。金光瑶身上有清甜的莓果气息,混杂着浓郁的咖啡香气,在不大的画室里无孔不入,直直的钻进蓝曦臣心底,他不由得喘了声,将主动凑上来的人箍在怀里,加深这个有意引诱的吻。

 

“好了好了,大早上的。”金光瑶率先败下阵来。他推开蓝曦臣,牙齿磨了磨刚刚吻的热烈的唇,“你不喜欢我叫你‘先生’?”

倒也不是不喜欢。蓝曦臣想到。这位艺术家不仅画功了得,挑动人心的本事也是一流,蓝曦臣就没见过比他更惊艳的人,简直一举一动,一颦一笑都能勾了自己的魂。哪怕明知道是淬了毒的烈酒,也会毫不犹豫的饮下,明知道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,也会心甘情愿的跳入。金光瑶就是有这样的魔力,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惊艳到蓝曦臣心里去。而随着相处,他又进一步沉沦,被这个迷人的德国人征服——用艺术,用笑容,用眼角眉梢蕴含的意味深长。

在金光瑶卷着舌头叫他“先生”的时候,那些不容忽视的念头总会涌出来,从接收声音的耳朵开始的浪潮席卷全身,让他起了迷醉的绮念,仿佛被年轻的、崇拜自己的追随者呼唤。这太危险了。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的每一刻,都要压制将他狠狠揉入自己身体里的欲念。

 

“阿瑶怎么叫都好。”蓝曦臣道,“你喜欢的,我就喜欢。有句东方的话怎么说来着——爱屋及乌。我喜欢你,所以喜欢一切你喜欢的。”

“我倒觉得这句话像你自己编的。”金光瑶甩了下微长的头发,挑眉道,“你们法国人都这么会说甜言蜜语吗?像我,就从来不会对人说爱。承诺缥缈不可信,还不如及时享乐来的实在。”

蓝曦臣不再答话。他抚摸了一下金光瑶的后背:“好了,说正事。我在这边呆了这么久,可能要长住,所以在城东一家报社找了份差事,薪资还好,至少能保证我们的生活。过了礼拜天,就要入职了。”

“哟呵,”金光瑶捧起了蓝曦臣的脸,笑意明媚,“我的蓝先生呀,你这么厉害的诗人、摄影师,做一个报社的小小文员,可真是大材小用。”

“诗人也是要吃饭的。”蓝曦臣眯起眼睛,享受金光瑶的抚摸,“况且你知道我为什么想留下来。”

“没关系,反正你住我家,我养你呀。”画家咯咯笑着,又一阵嬉闹才终于安分下来,开始专心作画。他笔下流淌出的清亮色泽,如同转头时对着蓝曦臣展露的狡黠笑意,“好嘛,不逗你了,你去就是了,反正我不怎么出门,就每天等你回家。”

“好。”蓝曦臣拥住了金光瑶,温存中抬眸看向画板,上面的画作已初见雏形——是凭着记忆再现的一幅莫奈的画——《撑阳伞的人》。

 

 

 

02.

 

曾经他们都以为日子会这样下去,以为自己和爱人能拥抱每一天的清风和朝霞,能住在不大却温馨的房子里,过好平凡幸福的生活。

 

傍晚的流云弥漫在天边,一整片的深红绚紫,蓝曦臣踏着夕阳归家,看着脚下的影子被夕照拉的很长。黑暗在暮色里蔓延,却永远也无法磨灭映在他视线里的那抹身影——尽管隔着有些远,他还是看到金光瑶撑着阳伞,站在家门口向他归来的方向眺望。

过往的每一天,金光瑶都这样等着蓝曦臣,春日他会披一件长风衣,夏日会挽起衬衫的袖口,秋日的大衣沉甸甸的,而冬日则整个人裹在厚实的棉服里——一年四季,多年如一日的等他回家。

 

蓝曦臣会快步走近,在太阳落下之前揽上金光瑶的腰,收起他撑开的伞,用一个仿若久别的亲吻结束工作的疲惫,开启夜晚的绮丽绵长。这些年金光瑶的画卖的蛮好,不管市井闲卒还是商人政客,都时常光顾他们的小铺,带走那些生动的像有灵魂一般的画作,而后留下高额的酬金。金光瑶会把一切收好,将每日新作摆在合适的位置。曾经那些画多是浓郁的化不开的夜幕,也掺杂着其中渺不可见的希望,而近年来更多的,却成了生活细微之处的清甜与柔和,像美味松饼上撒着的糖霜,也像入口酸甜的蓝莓果酱,总能让人心情大好。

 

也不知是渴望生活的美好,还是刻意掩盖不知不觉笼罩在头顶上的阴云。

 

 

就像现在,蓝曦臣正笑着走向站在门口等他的金光瑶,住在他们隔壁的和蔼女人一脸笑意的推开了门。

“小金,谢谢你送我的画,我刚烤了面包,做了三明治,送给你们。”

“啊,真是麻烦卢宾夫人了。”金光瑶微微挑眉,眼角的笑融化在脸上,看起来格外亲切,和街头巷尾跑跳打闹的年轻男孩子没什么不同,而这笑缓缓敛去,成了有些严肃的神情,“最近还好吧?您知道我在说什么。”

“还那样,有点不妙,自从几年前新政府上台,限制的越来越严了,以前只是一些日用品限制购买,生活倒也还过得去...现在不一样了,走到哪里都有人监视。我丈夫原本是医生,现在却要离职,都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;艾丽那孩子的学校也管得越来越严,每天很多要求,还要检查书包......”女人的笑也不见了,她蹙眉,脸上浮现一抹忧色,絮絮叨叨的抱怨着。金光瑶没恼,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,小声道:“夫人要照顾好自己,万望一切平安。”

“谢谢你。”女人看了他一眼,欲言又止,又看了看蓝曦臣,还是微微叹了口气,“日子越来越难了,谁也不知道政府下一步要做什么......只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情。”

“我会注意的。”金光瑶微笑着接过卢宾夫人手上的三明治,“快回去吧,艾丽应该还等着吃饭呢。”

 

 

夜总是很漫长,蓝曦臣和金光瑶都心知肚明。

 

“卢宾夫人她......”

还不待金光瑶开口,蓝曦臣便点了点头。

“我看到了。报纸已经登了,政府对犹太人的限制进一步升级了。不仅限制购买,限制职业,现在甚至剥夺了公民权力......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、禁止通婚...愈演愈烈了。”

 

从蓝曦臣来到德国到现在,已经过去了六年多。他们的生活也从最开始的平静,渐渐卷入了一个看不见的漩涡。从1933年新政党上台,到前不久签订的《慕尼黑协定》,他们所处的这个国家,似乎一下子变得强硬、古怪、令人压抑。

“搞什么...”金光瑶嘟囔道,“战争刚结束也没多久,这下子不仅对外扩张,还对内搞这些。”他蹙起眉头,“真是......”

蓝曦臣叹了口气,伸手抚平了金光瑶的眉心:“日子越来越不太平了。”

“是啊,我觉得一切都还没完。不知道以后会怎样......”金光瑶有些出神,“我们这片街区有些偏,邻居不少都是犹太人。我从前就知道,有些德国人不喜欢犹太人,但没想到那么快就开始...现在是限制,那以后呢......听说有些地方的犹太人已经开始被驱逐出境,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政策。我总觉得心里不安。”

蓝曦臣沉默了下。他也觉得沉闷,每天的新闻总是大肆宣扬政府的丰功伟绩,但他们实际所做的,却丝毫没让人觉得舒畅。至少自己所见,身边的人都生活的越来越压抑。

仿佛暗夜将至,暴风雨降临的前兆。

 

他突然想起了什么。

“阿瑶,你......”

似乎已经料到了他会说什么,金光瑶耸耸肩:“没错,我也有至少一半的犹太血统。我和你说过的,我的母亲是犹太籍的舞女。当年我父亲看上了她,说爱她,非要带人回家,后来就有了我。”他顿了一下,面含嘲讽的笑了起来,“可笑的是,他口口声声爱不过是镜花水月,空中泡影——玩腻了的女人就像衣服一样丢掉—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长什么样子。我从来没见过他。一直是母亲将我养大,后来她去世了,把这幢房子和自己半生的积蓄留给了我。其实也没多少,不过还算幸运,她在世的时候教了我很多东西。母亲说我有天赋,学东西快,请了最好的老师教我画画,没想到后来...这竟然成了我谋生的方式。”

蓝曦臣将他拉进怀里:“这些——我是说你的身世,有人知道吗?”

“当然,熟悉我的人都知道。这也瞒不住。”金光瑶的声音弱了几分,“所以,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,我......”

“那你要不要跟我走?”蓝曦臣忽然开口,“现在这个态势,谁也说不清将来会发生什么。跟我走吧,离开德国,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。”

“去哪?”金光瑶愣了一下。

“欧洲那么大,总有栖身之处。实在不行,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,亚洲,美洲都可以。”

“...好。”金光瑶的头脑罕见的一片混乱,但看着蓝曦臣认真又担忧的神色,他拒绝的话说不出口。“等我们收拾好东西,就离开这里。”

 

 

 

03.

 

然而计划总在没有实施时被打乱。

 

就在他们说要离开的两周后,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。

 

1938年11月9日,是金光瑶记忆里无法抹去的一天。

夜里熄了灯,还未进入睡眠,突如其来的嘈杂声响和近似爆炸的轰鸣在远方响彻,由远及近传入耳中,一下子将他惊醒。他猛地一个激灵,惊惶的睁开眼睛。

身侧的蓝曦臣也醒了,蹙起眉头。

 

“怎么回事?”金光瑶道。他没发现,自己的声音都带上了轻微的颤抖。

蓝曦臣不言,他揽着金光瑶坐起身子,朝窗外看去。遥远的地方似乎有红光闪烁,伴着不绝于耳的车鸣和尖叫,似乎还偶尔夹杂着沉闷的枪响,愈来愈响的碎裂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暴力击打,在瞬间成了齑粉。

 

涌动的恐惧撕碎了寂静的夜,金光瑶和蓝曦臣对视一眼,眸中的担忧如潮水蔓延。

 

“恐怕是...动手了。”金光瑶喃喃。

“我去看看。”蓝曦臣要起身。

“不——”金光瑶拉住他的衣摆,“不要走,曦臣哥,外面太危险了。你别走...在这里陪着我,好不好?”

蓝曦臣握住金光瑶的手。他感受到怀里人在颤抖:“好,我不走。”

“...没想到,这一天来的这么快。”金光瑶闭上眼睛,将头埋进蓝曦臣怀里,“我以为还会过一段时间......”

“前天,有人在巴黎向德国大使馆行刺,也许这件事成了导火索,但无辜的人总不该...”蓝曦臣说不下去了。他紧紧的抱着金光瑶,伸手捂住他的耳朵。他感受到怀里的青年牙关紧咬,身子颤抖。他知道他在怕什么——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身世,和骨子里流淌的血,让他在面对这种事时忍不住感同身受——仿佛受难的就是他。

“阿瑶别怕,明天天一亮,我们收拾一下就离开。”他轻轻吻在金光瑶的额头上,安慰着他,“不会有事的......我会陪着你。”

 

 

当第一缕晨光洒下的时候,金光瑶几乎是虚脱的。他浑身无力,一夜未眠,抵御着恐惧,也抵御着惶然。蓝曦臣扶着他坐起来,外面已经安静了。是毫无声息的寂静。

“情况...怎么样了?”一开口,金光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厉害。

“去看看吧。”蓝曦臣开口,“恐怕不会太好。”

“嗯。”金光瑶点点头,任蓝曦臣给他套上一层又一层的衣裳,包裹的密不透风。

 

出了门走到外间,金光瑶看见自己的店铺已经毁了大半,一片狼藉,玻璃橱窗碎了一地,画作撕的撕毁的毁,墙上还被人拿红色的颜料写了大字,猖狂而醒目——“犹太人贱民”“都去死吧”“社会的垃圾”...全是辱骂之词。走进了看,扑面而来的焦味和浓重的血腥味告诉他,那根本不是红色的颜料。

 

金光瑶的心在颤抖。

“怎么会...怎么会这样......”他喃喃着,伸手抚上墙壁。

血迹早已干涸,不知道是谁的血。他或许被一枪毙命,或许被划破喉咙,又或许被推到在地上拖行数十米。金光瑶不敢想象那个画面,他脑海一片空白,只能听得到持续的嗡鸣和外面街巷上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
一阵眩晕袭来,蓝曦臣扶住了金光瑶,才让他不至于跌倒。他们抬眼,透过破碎的玻璃窗,望着窗外一地晶莹,和着斑驳猩红的血,在青天白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,只是那光没有丝毫温度了。

 

良久,金光瑶闭上了眼睛。

“曦臣......我们,离开这里吧。”

 

 

烈火烧灼了粉饰的太平,暴露出无穷尽的野心。

金光瑶和蓝曦臣离开的时候,几乎什么都没带,几件衣裳,一些画具, 一把伞,还有些钱财,连行李都是草草的收拾。金光瑶戴着帽子,用围巾挡住半张脸,匆匆跟在蓝曦臣身后。走的时候他看了眼隔壁卢宾夫人的房子,大门紧闭着,门上贴了白色的封条,沾了些不知是什么的红色。不用想他也知道,那曾经在人体内温热的流动——不知来自谁,是街头报刊亭的老爷爷,不远处开小铺的中年人,还是和卢宾夫人一样的家庭主妇,亦或者,是还在上学的孩子。

 

枪打在身上,穿出一个血洞,该多疼啊。金光瑶脸白了白,他压住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,大口喘着气缓解窒息,蓝曦臣拉住了他冰凉的手。

“阿瑶,我们会活下来的。”

 

 

 

04.

 

几次暮色颠倒,晨曦雾霭迷蒙,他们昼夜兼程,伪装成往来商客,企图越过东边的捷克,前往波兰,再一路向东而行,可到了德国与捷克交界的关口,二人被拦了下来。

穿着德国军装的兵士一脸凶相,冰冷的长枪拦在他们身前。

 

“请出示身份证件和通行证。”他拖着一口纯正的德国口音,听起来傲慢又令人不舒服。

“我们从法国来,要去往东北方,路过这里而已,还请您放行。”蓝曦臣不卑不亢,刻意说着蹩脚的德语,递上伪造的证件,“给您添麻烦了。”

 

那士兵接过,对着证件打量着二人——高个子的青年一脸歉意,而他侧后方矮一些的那位似乎年龄有些小,围巾遮着半张脸,露出的蓝色眼睛怯生生的,看他一眼,又害怕的移开。

“这位是?”他走到金光瑶身前,拿枪挑下他的围巾,露出了那张看起来很亲切的脸。

 

“哦,他是我弟弟,从小就怕生,我们早就没了父母,他只能跟着我,可能是看您威武觉得有些怕,不必在意。”蓝曦臣微不可查的将金光瑶向自己身后拉了拉。

“哦——”士兵拖长了声音,“可是我怎么看他有些眼熟呢?你们两个如果是兄弟,怎么一点也不像?”

蓝曦臣的脸色泛起微微的白,他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,正琢磨着说辞,不远处的关卡有人走了过来。

 

“怎么回事?大早上的,出什么事了?”

那也是个穿着军装的男人,约莫四十多岁,一双不大的眼睛像鹰隼一样锐利。他看看士兵,又看看站在一起的二人。

士兵向他行了个礼:“警长。”

 

“又是有人想蒙混过关?”警长蹙起眉头,视线看到金光瑶的脸时,却微微怔了一下。他沉思片刻,似乎是想起了什么,脸上露出莫名的神色,“我好像见过你...你是那个画家?”

蓝曦臣和金光瑶都愣住了。

“不,我...”金光瑶还想说什么,却被枪抵住了额头。

 

“我记起来了,你似乎是犹太籍?”警长看了看他,“我手下有人买过你的画,他不会对我撒谎。”

空气完全冷了下来。

金光瑶怔了片刻,脑中把所有的可能性过了一遍。拒不承认的后果只有死路一条,而且会连累到蓝曦臣,纳粹的枪下从来不在意再多几条人命。而如果承认了...恐怕要被扣留在这里等待属于他的命运。但这样,或许他们二人,能够保下一个。

 

“是的,我是。”他没等蓝曦臣说话,便兀自开口,露出森然的笑,“长官说的那个人就是我,我怕死,想从这里逃走,便挟持了一个外国人,妄想用他的证件逃出去。没想到现在计划败露,这下子,逃也逃不成了。”说着,他眼睛四下看了看,做出一副想要逃跑的模样,还没有什么动作,便被一旁的士兵押住,捂住了嘴巴。

 

蓝曦臣睁大了眼睛,脸色苍白,他看着金光瑶挣扎着,却没有出手。那双漂亮的,总是映着自己的蓝色的眼睛扑闪着,似乎被士兵的动作弄得疼了一般,痛苦的流下两行泪,但蓝曦臣看到,金光瑶很轻很轻的,冲自己点了点头。

 

他知道,那是一个信号——从金光瑶选择暴露自己开始,每一个撇开关系和挑衅的动作都在告诉他,我想要你活下去。

 

“狡猾的犹太人...”警长嘟囔了一声,吩咐士兵,“把他带走,送去集中营。”

而后转身,他看到了还愣在原地的蓝曦臣。皱了皱眉,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酷: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

 

 

 

被押上闷罐车的时候,金光瑶身上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,里面包着他为数不多的几支画笔和那把从家中带出来的伞——是他每天等蓝曦臣回家的时候撑着的伞。在为了活下去苦苦挣扎的时候,这把伞成了他唯一的慰藉。

车上没有窗,连缝隙都几乎没有,满满的人,一双双恐惧的眼睛挤在一起,空气里混杂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,惊惶失措像躁动的火苗,在又冷又闷的车厢里蔓延。没有人说话,每个人都在担忧着自己未知的命运。他们和家人分开,将要被送到离这里不远的达豪集中营。

 

金光瑶眯起眼睛,将手中的伞抱在胸口。他听到有人在小声啜泣,有人在低声咒骂,还有人在一遍遍祈祷,但是都没有用,这时候的一切抗争,什么都改变不了。车子在缓缓前进,发出沉闷的鸣响,颠簸的如同海浪上沉浮的一叶孤舟,载着一颗颗心在恐惧的深渊挣扎。他的手在颤抖,冷意沁进骨子里。

他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样的“审判”,他也不知道,蓝曦臣是否会如他所愿,从魔爪下逃离,顺利到达安全的地方。从他被逮捕到现在,不知过去了多久,也许是一天,也许是两天,他和这整车的人都滴水未进。恐惧裹挟着,让人不觉得饿,只觉得心慌。那时候的决定算是一时冲动,金光瑶无法不去想假如自己没有被捕会是什么样子,是否也会安然的活着,但他不后悔。

不后悔将生存下来的机会留给蓝曦臣。

 

“就算独自死去,埋骨在腐烂的土壤,我也不会怨恨。这是我该得的,如果我的逝去,能换来希望的种子破土而生,我将带着荣幸走向毁灭。”

 

如果能换你活下去,那么我甘愿。

 

 

 

05.

 

一声沉闷的撞击,车子停了下来。突然涌进来的光亮晃着人们的眼睛,纳粹士兵驱赶着人群下车。金光瑶夹在其中,被人推搡着向前赶。周围是灰黑的高墙和铁丝网,像食人怪兽长大的嘴巴,仿佛能吞噬一切,走进去便再办法离开。他趁着混乱将自己带的东西扔进角落,随着人群走进黑暗。

他们脱光了衣裳,在蒸汽里走过,浑身喷满了“消毒”的粉末,又被勒令穿上一样的条纹衣衫,每个人有着不同的编号——从此没了姓名,只有冰冷的编号。他们挤在破旧的宿舍,干冷混乱,那是老鼠与蟑螂的天堂;床铺窄小,被褥单薄,盖不住一个成年人的身躯。

每天有巡逻的士兵前来检查,搜寻到违禁品便将人带走——那个人可能带着满身伤痕回来,也可能再也不会回来。

 

他们一日日循着固定的安排,劳作、训话,洗脑般的看着曾经同住的人受到残忍的折磨,而后必须跟着落井下石,如若不跟上,或许只是慢了一秒,下一个受折磨的便轮到你——这让金光瑶想到了监狱,他不知道监狱是什么样子,但在集中营里,他们需要的,是绝对的服从。甚至单纯的服从还不够。

对纳粹来说,这里关着的不是人,是贱民,是蝼蚁,连军官养的一条狗都不如。

 

每天生不如死,行尸走肉一般,好好活着都成了一种奢望。

他们是被厌恶的,也是被拿来取乐的。

还会被当成德国军人训练的活靶子——他们的训练,就从不带感情的杀死关押的犹太人开始。

 

 

天空是蓝色的,金光瑶却只觉得阴暗,所有的光亮都照不到这里,绝望的围墙密不透风,将他们完全与外界割裂开。不知道过了多少天,每隔几天便少几个人,又多了一些新的面孔。茫然和恐惧像瘟疫般蔓延,却没有人敢说话。他们甚至连相互之间的交流都不敢,一个眼神的对视都可能被判定为反抗而拉出队伍。没有任何希望,也没有任何能够被称之为救赎的东西。

 

有人想逃出去,被通了电的铁丝网拦住,满身焦黑不省人事;有人试图反抗,最后被扔回宿舍的时候成了疯子,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肉;还有人妄图和外界取得联系,最后再也没有人看到他——成了众人眼前的活靶子,茅草一裹丢进了持续燃烧的焚化炉。

 

时间一天天流逝,荒芜和冷漠逐渐取代了希望和生机。在死亡面前,其他一切都可以抛弃。

 

金光瑶没有机会去拿他来时藏起来的东西,每日列队,他们都会经过那个草丛,但他没办法出列,更没办法走到几米外的地方,悄悄摸索寻找——就算去找,也有极大的可能那东西早被处理掉了。但他忍不住,那是他和过往的生活全部的联系,也是他的心里渺茫的想往。

 

他该放弃的,可是他不甘心。

 

 

没忍住念想的后果,就是被眼尖的士兵发现。他踏步走上前来的时候,金光瑶不慎一个趔趄,摔倒在地上。他没办法起身,也不能抬头,只有绝望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。亲眼见过那么多人的下场,他很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。

但是脚步声停住了。更多的、整齐的踏步声响了起来。

 

金光瑶诧异着,自己视线所及的地面上,是一双乌黑锃亮的军靴。

一支长枪挑起他的下颌,他被迫抬起头,那双蓝色的眼睛正对上高高在上俯视着的探究目光。

那军官看清他的脸,似乎怔了一下,叹了句什么。金光瑶看着他的衣裳,肩上的军衔是从未见过的品级,而跟在他身后的一众士兵,都说明了他不俗的地位。

 

“上校,这是1037号,就是他刚刚出列,往这边草丛去了。”士兵一丝不苟的汇报着,上校好似没听到一样,只是点了点头。

“太像了......”

“您说什么?”士兵没听清楚,又请示道。

上校很快又恢复了刚刚的不可一世:“咳,我说,这个人不太守规矩啊...我要带走他。”

 

...什么?

听到他的话,金光瑶满目愕然。如果被带走的话......

 

见他还愣着,上校不耐烦的扬起眉毛,用枪抵住了他的喉咙:“站起来,跟我走。”

 

 

 

命运的转折也许只在一瞬间,被两个士兵押着,跟着上校走进装潢肃穆的办公室时,金光瑶的心跳的飞快。大门在他身后关上,发出沉闷的巨响,他努力压下心头的激荡,抬眸看向眼前的上校。

 

“...长官?”他试探着开口,“您带我来,是什么事情?”

“你是犹太人?”上校拉开椅子坐了下来,“父母都是?”

金光瑶沉默了一下,深吸一口气:“我母亲是犹太人,父亲...我不知道。我从来没见过他。”

上校的眉头皱的更深了,几乎拧在了一起:“没见过?”

“是。我母亲是个舞女,她对我说,在她生下我之前,父亲就走了。”金光瑶内心的恐惧散了些,被一丝悲凉取代。他平复了一下心情,看着上校的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。

“舞女...”他喃喃,似乎陷入了回忆,又摇了摇头,继续问道,“你从哪里来?之前是做什么的?我是说来到这里之前。”

“我来自纽伦堡的城郊,一个镇子上。”他如实回答,“从前靠卖画为生。”

上校的手抓紧了,他深深吸了口气,抬起头重又打量起金光瑶。

“太像了...实在是太像了......”

 

金光瑶沉默,他隐约猜到了什么,却什么都不能说。

他不知道这件事会为自己带来怎样的改变。隐在命运漩涡里的暗流汹涌澎湃,谁也不知下一秒会身处何方。

 

“长官?”他终于还是开了口。

一看到他,上校的眉头又皱了起来,似乎很不满意的看着他这一身蓝白条纹的衣裳:“别丧着一张脸,你暂时死不了,去换一身衣服,明天有新的长官来这里,你跟着他,就说是金上校的意思。”

金......金光瑶倒吸一口冷气,心里仿佛撕开了一道口子。亲耳听到的答案宣告着不可否认的事实,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去世前告诉自己的事情,她说孩子,你本应该跟着父亲姓,他威风无限,英姿飒爽,你记好了,我离开以后,不要再跟着我姓了,你应该叫金光瑶,这才是你本来的名字。......是你父亲,在知道你的存在之后,亲口取的名字......

那天下了场雪,他埋葬了自己的母亲,用一幅肖像画给她陪葬,之后便如她所愿改了名字,将自己的过往掩埋。

 

有些事不说出口,不代表从未发生,只是意味着不愿提起,不想将其摆在眼前——它们只适合供奉在回忆里。如同此刻,金光瑶的出现,让上校想起多年前春风沉醉的晚上,那个艳压群芳的漂亮舞女,可如今只剩下了冰冷而残破的过往。

 

无法改变。

 

 

 

06.

 

新来的长官是个年轻男人,金光瑶被带到他办公室的时候,他正伏案欣赏一幅画。画家的眼神看得清楚,这画不是战争线路图,也不是优美的风景人像,而是一团混着黑暗的红色,混沌的在纸上铺展开来,直直的冲撞进人的视线,狰狞刺目。

 

“啊,你来了。”长官抬起头,瘦削而苍白的脸上眼窝深深坳陷进去,他面上的笑意却泛着冷,“金上校和我打过招呼了。听说你会画画?”

“谢过长官,以前会一点。”金光瑶答道。

“那你看看,我画的是什么?”军官朝他招手,将桌上的纸展示给他看。

 

那是一片猩红,在黑暗的底色上绽放涌动,像娇嫩的花,却又凌乱而残败。金光瑶愣住了。无法言说的压抑和恶心涌上心头,心底的不适和看到身旁的人被折磨致死时一模一样。他垂下眸子,悄悄捏紧了自己的手。指甲嵌进肉里,疼痛令他清醒。

“回长官...我不知道。”

“不知道?那我告诉你,你可要记好了。”军官站直了身体,隔着桌子朝他倾身,抬手捏住了他的下颌。苍白的手指力气很大,金光瑶完全不能反抗。

 

“这幅画的名字,叫《恐惧》。是这里的人将死之时在纸上留下的。”

“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幅藏品,死之前的恐惧...啊哈,太美妙了。”

“不过既然有了你,那以后,你就替我把每个人走向死亡的这一幕画下来吧。”

 

“要好好画啊,不然,那可能就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拿起画笔了。”

 

 

 

眼前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浓重黑暗,沉郁的仿佛能吞噬一切。窒息和压抑像涌动的潮水,淹没了金光瑶的身体,一点点灌进他的鼻腔和口腔,疯狂的钻入肺里,他呛得咳嗽,挣扎着想逃离这看不见的束缚,却怎么用力都无法移动半分。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,痛苦的哀叫和求饶直冲耳畔,混合着金属撞击皮肉的钝响,一声一声,怎么避都避不开。

 

无法逃离。

 

颤抖,痛苦,疯狂,所有的负面情绪在心里交织着,金光瑶浑身发冷。仿佛索命的声音还在持续不断,离他越来越近,他眼前的黑暗一瞬间褪去,成了一片暗红。冰冷的铁链束缚着手脚,他看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,鲜血横流,断肢残骨,一片触目惊心。面前跪着的,被吊起来的,被捆绑住的,都是一张张熟悉的脸,有曾经和他一起走在队列里,甚至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人。

此刻他们满面恐惧,张大嘴巴,目眦欲裂,被极致的痛苦包围。

他们看着他,不解、仇恨、疯魔,所有的情绪都写在眼睛里,似乎恨不得扑上来撕碎他,扯开他披着的这一身光鲜亮丽的躯壳,暴露出内里黑暗的灵魂,但他们说不出话,没了舌头,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。

金光瑶想逃,想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一切,却听到耳边传来的清晰声音,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,让他浑身战栗:

“...拿起笔,画下来。把这一切都画下来......”

 

那声音近在咫尺,仿佛贴在耳畔。

 

“......啊!”猛地惊醒,金光瑶坐起身,心有余悸的眨眨眼睛,刺眼的猩红还是历历在目,似乎形成了反射一般,看什么都是红色的。

他满身像被水浸过一般,汗水淌下来,流进眼睛里刺的生疼,双手止不住颤抖,甚至连杯子都拿不稳。

那些噩梦挥之不去,一闭上眼睛,死去的人全都成了厉鬼。金光瑶用手捂住口鼻,深深的呼吸着,压下想要呕吐的恶心感,他狠狠扼住自己的喉咙,强迫自己适应这样的感受。

“我要活下去...活下去......”他喃喃着,体会着痛苦的窒息感。泪水混着汗水流下来,蜿蜒到手上,最后又被蒸干。那里的皮肤干涩着,紧绷着,宣告着所有一切的真实存在。

 

金光瑶看着自己的手,那上面染上的红色怎么都洗不掉。

 

 

 

集中营的人数越来越多,一个个的“消灭”已经满足不了疯狂的收押,金光瑶每天的工作,成了看着宛如行尸走肉一般的人,恐惧而木然的走进“消毒间”,接受着所谓的“洗浴”。那里并不黑暗,相反,宏大的建筑在阳光照射下,反射出刺目的白色光芒。

显得干净而圣洁。

 

倒是符合纳粹的口号。金光瑶勾唇。

消灭所有脏污的贱民,维系种族的纯洁。

呵,只是这里和这几个词一个都不沾边。

 

走进的人再也不会出来,肆虐的毒气会钻进他们的肺腑,融入身体每个角落,让他们在未知的恐惧和茫然中迎来死亡——听起来多么“伟大”,多么“人道主义”!

他握着画笔的手紧了紧,伪装出的笑掩盖住了嘲讽。

 

 

“长官,您要的画,我画完了。”站在办公室,他含着笑认真的报告,“上周总共有308人被处理,我大概画了三幅,侧重点各有不同。第一幅,主要是这个中年男人,和他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儿子;第二幅,是一个年轻的女人,她的害怕表现得很明显;第三幅,是这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老人,虽然这幅样子很痴,但他眼里的恐惧不会说谎。”

长官接过画,点点头,又随意的挥了挥手:“行了,你下去吧,别忘了把今天的报纸给我拿来。”

 

得到他的指示,金光瑶乖顺的应了声,转身走出办公室,轻轻阖上了门。

一直到大门关上,唇角的笑意才一下子淡了去。

无尽的冰冷滞涩混着空虚涌上心头,他觉得眼睛很干,一眨眼就会疼痛。拿了报纸,迅速翻了翻,扫几眼内容,他又将其恢复原状,送去长官办公室。

 

“您要的报纸。”

 

 

是了,表面上来看,得到了信任的他能够通过这样的途径接触外界消息,而自小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洞察局势敏感,让金光瑶能够通过只言片语,推测出此刻战争的走向。

 

现在是1940年,从他第一次踏入人间地狱,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。

 

 

 

07.

 

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,每一天都度日如年。

可这两年,外界的局势几乎翻天覆地。

 

1939年9月1日,由德国发起的战争正式打响。元首兴师袭击波兰,英、法对德宣战。而紧接着战火再度蔓延,1940年,西欧各国也被卷进了战争——这样的混乱之下,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。荷兰、比利时、卢森堡、法国......一个接一个的在猛烈的冲击下溃败,所谓的马奇诺防线成了一纸空谈。

溃不成军。

这是金光瑶了解到的,通过日报上充满狂热的宣言和大肆的赞美,他仿佛看到了硝烟与炮火,看到了巨大的坦克碾过曾经丰茂的土地,安居乐业的民众流离失所,战俘和难民,全被逮捕,送到各地新建起来的集中营——而后像他所了解的这样,在残忍的折磨中走向生命的尽头。

 

但是...不该是这样的啊。

他的手在颤抖,心也在颤抖。

他想起自己的过去,想起两年未曾见到的蓝曦臣。他的国家战败了,他会在哪里?

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?他是否平安,他是否还活着?

 

心仿佛揪起来一样,不可言说的刺痛像一根针,狠狠的扎在最柔软的地方,将所有的希冀连根拔起。可现在又能怎么办呢?连活下去都尚且要小心翼翼。

他想蓝曦臣,想见他,想知道他在何处,想看到他平安,但现在流离失所,痛苦挣扎,暗无天日,完全望不到尽头。

每个深夜,金光瑶都沉沦在痛苦和绝望中,思绪将几年来的事情梳理无数遍,想尽一个个结局,每一种可能性都被他深深抓住,最后却一次又一次跌入绝望。

信息太少了,自己太弱了,根本不可能和吃人的恶魔抗争。

 

他需要等待,需要时机,也需要一点点运气,能保证自己活下来的运气。

 

 

 

战争的每一刻都令人提心吊胆,日子永远不会平静。不知过了多久,仿佛只有几天,又仿佛几个月,几年,直到金光瑶再次看到报纸上的时间时,他才知道,已经步入了1941年。

战争还在肆虐,每天都有越来越多的人死去,在战场上,在集中营里,在逃难的路上,而只要野心得不到满足,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,伤亡就永远不会停止。

 

1941年6月22日,德国入侵苏联。

金光瑶捏着报纸的手颤抖不止。

整个欧洲几乎都沦陷在恶魔的扩张里。

 

那段日子很压抑,身体上的、心理上的,一切痛苦都成了巨石,沉甸甸的压在心上。金光瑶几乎不能保持清醒。日复一日见证的血腥和折磨,侵蚀着他的魂灵,将脑海里脆弱的弦拨动了一下又一下,奏出杂乱无章的序曲,他祈祷着,祈祷着苏联能够抵御住侵略,也祈祷着战败的各国能再拼一拼。他渴望胜利,渴望一切结束,却每每都被报上传来的捷报冲散渺茫的希望。

每天都是痛苦的,这样的日子一眼望不到边。

 

他想过死,想过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。只要随着进入消毒室的人群一起,就能悄无声息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,但他又不愿。他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懦弱。

还没看到胜利,还没再听到蓝曦臣的消息,也还没能见到曾经梦想的一切。他怎么能去想结束呢?

 

从前和蓝曦臣在一起的时候,是他一生中最快乐幸福的时光。他们在草坪上野餐,躺着沐浴阳光,谈着理想、未来和人生,他们一起笑着闹着,看风过林梢扬起一片青翠的叶,看众鸟翱翔自由自在,听孩童欢笑,鸟鸣啁啾,也体会着露水落在身上微凉的感触。

那是人生,是光明和美好留下的痕迹,是他从前没想过珍惜的生活。

 

而现在,黑暗里的苟延残喘,让他丧失了寻找光明的勇气。

 

 

 

在这样的压抑中,又一个寒冬降临了。

那年的雪下得很大,一片片雪花很快在地上铺满,盖住了洗刷不掉的污渍和罪恶。新一步的指示伴随着战报一起送来的时候,金光瑶恰好将集中营的近况汇报给长官。

看到新的战报,男人的眉头狠狠的蹙起,金光瑶为数不多的几次在他目中看到了真实的、像火焰般燃烧的凶光。气温骤降至冰点,金光瑶寻了个由头离开房间,关门时听到门内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咒骂。

 

新的报纸上,头条只有一句——战事失利,苏联反扑。

而在战场相关的照片上,金光瑶看到了一个尽管模糊,却异常熟悉的身影。

 

 

真好,他还活着。

泪水不间断滚落下来的时候,金光瑶脑海中没有别的念头,那些在黑暗痛苦中沉沦压抑的的思念,那些他以为自己可以遗忘,可以不在意的想往全部涌上来,甚嚣尘上。

根本止不住,他没办法和过去割裂开。那些在最难受的时候支撑着他挣扎的画面一下子在眼前肆虐。他的视线模糊了又清晰,清晰了又再一次模糊,忍不住的泪水混着忍不住的笑声,像个疯子一样无所顾忌。

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第一次正视时间和战争留下的累累伤痕。短短三年,像过完了一生。

 

蓝曦臣,他爱的人,让他拼了命保持清醒以至于活下去的人,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。

从前金光瑶感觉到的,是蓝曦臣的浪漫温柔,和他无微不至的包容保护,现今陷入此般境地,他才发现,支持人无往不胜的,还有一颗强大的、不被压垮的心。

蓝曦臣便是这样的人,就像金光瑶所猜测的那样,他不会一味躲起来,他一直在想办法抗争,哪怕自己的国家战败投降,也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。

他一定是去了苏联,去加入了那边的军队,在遥远的战场上作战,不顾一切的投入,去战胜强大到几乎不可能胜利的敌人。

 

而蓝曦臣的坚持中,可能有很小的一部分,是为了自己。

金光瑶这样想着,这让他感觉自己不曾被抛弃。

 

心底不知不觉中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,沿着血液蔓延,在身体各处绽放,照亮所有被污浊浸染过的血肉。

细细听来,仿佛能听到花开的声音。

那仿佛在说,你看,希望来了。

 

 

 

08.

 

后面的故事有些残缺,我勉强从破损的纸页里拼凑出不完整的历史,细节已经没办法全部还原。当然,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请听我继续讲下去。

 

 

 

金光瑶想到的不能坐以待毙的办法,是和集中营里新关押的苏军战俘交流。尽管最初他们对他很是抵触,但随着时间流逝,他将自己的身份透露给他们,换取他的信任。

交流逐渐深入,金光瑶问出了许多有用的东西——说原本的作战计划,战事失利的原因,以及双方的军事力量和战争准备。他还问到了更多细节,比如曾经驻扎的位置,战事走向,和每个人的梦想。

 

他告诉他们,就算活在看不到光亮的黑暗里,也不能完全放弃自己。

若是连自己都放弃了希望,要别人如何救你?

向往着光明,至少不会被黑暗打败。

 

战俘告诉他,有苏联军队驻扎在离此不远的郊野,他们想向外界求援,却苦于没有途径,孤立无援。尽管最近战事紧张,但纳粹并不会放松对集中营的管制,这里一道高墙,完全和外界阻隔,恐怕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。

他们的消息通路是断的,只能依靠着金光瑶偶尔有机会接触到的报纸。

 

但完全不够。

 

 

1941年的冬天就这样过去,他们计划了许久,旧人走新人来,德军显出了颓势,而在1942年的春天,金光瑶终于和外界建立了微弱的联系。尽管只是单方面。

 

他的通信工具,是毫不起眼的、灰黑色的老鼠。

能够打洞,从土壤中谋出一条生路,在集中营和外界来去自如的老鼠。

 

 

 

也许是偶然的发现,也许是早有的预谋,这种通讯方式是如何被人为掌控的,我不得而知。但这个箱子里保存的许多信件,都是那时候留下来的。它们早已泛黄破损,甚至内容看不清晰,但仔细辨认,还是能认出些许图案。

是的,他们交流的方式是图案。

文字易被勘破,隐藏在抽象图形里的信息,却需要更专门的解读。苏军独有的传递信息方式在此时派上了用场,而送出和收到的信息,都需要唯一能拿到笔的金光瑶转达。

 

这样的信息传递持续了很久,也许一年,也许更长时间,德国的衰颓已经显露,而过度的精神紧张和折磨让金光瑶过早显出疲态。

在这些信里,他记录了自己的病痛和艰难,却一直在憧憬着仿佛能看得到的胜利。他会把偷听到的德国的行军图和战事安排用图形加密,传给最近的军队,再继续装出和德军亲近的样子骗取信任。

其间的杀戮仍然没有停止,但他更多趋近于一个边缘人。

 

 

很早的时候金光瑶就找到了自己多年前扔到草丛里的包裹,那把经历了岁月的旧伞在最寒冷的冬天过去之后便被他收了起来,那以后几乎没见过阳光。画笔他一直在用,沾染了颜料也沾染了血,后来随着时间流逝被束之高阁。所有过往如尘烟,留下的痕迹在消散,却无法从心上消弭。

金光瑶的两幅面孔是他的保护色,而疼痛让他保持清醒。

 

回信成了他的期盼,也成了活下去的动力。

 

直到某一天,他收到了一封特殊的信。

 

 

那封信放在箱子最底部,保存的完好,尽管纸页脆弱似乎一碰就碎,我还是将其展开。上面是用法语写的一首诗——《当你老了》。

 

“当你老了,头发花白,睡意沉沉,

倦坐在炉边,取下这本书来,

慢读着,追梦当年的眼神,

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。

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,

爱过你的美貌,以虚伪或真情,

惟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,

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。

在炉罩边低眉弯腰,

忧戚沉思,喃喃而语,

爱情是怎样逝去,又怎样步上群山,

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。”

 

而在最后的最后,飘逸的字体写下了一句话:“等等我,我想和你一同老去。”

落款处没有名字,只有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称呼:

 

“你的,蓝先生”

 

 

 

09.

 

1944年6月6日,英国、美国、加拿大等国盟军在法国塞纳湾诺曼底沿海登陆,历时12天,三十多万人加入战场。从那时候起,金光瑶能感受到的,是集中营里每个被关押的人的振奋。这种感情不需话语,一个对视的眼神,一个发自内心的笑,甚至一个小小的动作,都透露着即将赢得胜利的雀跃。

 

德国辉煌不再,极速扩张造成的空虚完全暴露出内里的腐朽,越来越多的军队联合起来,共同抗争纳粹的暴行。

接连几天,金光瑶在集中营里看到的,都是那个面容瘦削的长官一脸暴怒的样子。他的双颊更明显的凹进去,看起来更像厉鬼,而一言一行所体现的,也愈发让人恐惧。

 

不过现在,他几乎没时间“惩治”集中营的人,局势反转迅速,德国自顾不暇,他也跟着劳心费力。金光瑶趁此机会,和外界进一步联系。

集中营的概况他都了解,一张平面图再简单不过,电闸在哪里,宿舍在那里,军官又住在哪里,门要怎么开,车要怎么进,仓库要怎么破,他都写的明明白白,在这段时间悄悄送了出去。

 

就在他以为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,却发现战争比想象的要持久。德国衰败之势明显,胜负似乎只是时间问题,纳粹军队却仍负隅顽抗。

 

集中营的长官疯了一样开始处决囚犯,但仍无法压抑那股在人群中蔓延的希望。

 

 

1944年8月,巴黎解放,法国获得自由。

 

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金光瑶的心跳的很快,他当天便传信给驻扎的军队,向他们讲述喜悦和激动。其实他最想联系的人是蓝曦臣。但这份手稿最终能否传到他手上,实在不可预料。超出战争情报的话不敢写,金光瑶只能在心里祈祷一切平安,祈祷自己能等到集中营的解放,等到蓝曦臣来。

 

 

他没有等太久。

 

1945年4月29日,联军解放达豪集中营。

 

金光瑶看着一辆又一辆的车和坦克从敞开的大门口开进来,轰鸣着驱散了笼罩在头顶持续不散的阴云,穿着各色军装的人涌入,包围了纳粹的领地。

他心里高兴。

 

还活着的人打开了大门蜂拥而出,不管不顾的在空地上奔跑,仿佛获得新生一般呐喊着,祈祷着,各种声音交杂着涌进耳朵里,金光瑶却只是默默撑开了被自己悉心保存的伞——它从来没有沾过血。

这是多年前,他每一个傍晚等蓝曦臣回家时撑着的伞,现在他撑着这把伞,等蓝曦臣来带自己离开。

 

从1932年3月初识,到1938年11月分别,再到如今1945年4月将到来的重逢,他们分开了六年零五个月,很快就要赶上在一起的时间了。

这难捱的六年多,几乎摧残了半生,身体,精神,没一处完整,金光瑶却仍固执的守着从前的习惯。

 

他撑起那把红色的,承载了无数记忆的阳伞。

他希望蓝曦臣一进来,便能看到像从前一样的自己。

 

金光瑶站到了高处,看着来来往往充满喜悦重获自由的人群,暖暖的阳光洒下来,尽管被阳伞遮挡了大半,他却仍能感受到那股子温暖萦绕在周身,灼热泛起来,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。唇角不知不觉的勾起,数年以来,少见的真心实意的微笑再一次挂上了金光瑶的脸庞。

 

战争结束了,我们胜利了。他笑着想:很快,我爱的人也会来找到我,他会带我回家,我们一起迎接崭新的生活。我做饭,他煮茶,我们一起收养一个孩子,一点点看着他长大,给他讲战争中的故事,还会养一只猫一条狗,在他们打架时将他们分开;至于房子,在德国或者法国都可以,不过德国估计不想待,那就去法国,或者其他国家也可以......

 

美好的幻想在他看到远处一袭军装朝他走来的人时达到了顶峰,灵魂深处的震颤让他止不住战栗起来,幸福的暖意从头到脚将他包裹——尽管离的遥远,远到看不清脸,只能模糊的看出那人身形。他还是很高,却似乎比从前瘦了,但是金光瑶确信,那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,在最痛苦的日子里支持他活下去的希望。那就是蓝曦臣。

 

脸上还带着笑,泪却淌了下来,完全不受控制一般。金光瑶笑着擦掉眼泪,更多的泪又涌了出来。

 

他看着蓝曦臣愈发近了,将手里的阳伞举高,朝着他笑的耀眼。

 

 

可是下一秒世界安静,亦或者说,巨大的声响让他一瞬间失聪,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——来自身后的灼热蔓延开来,金光瑶睁大眼睛,看着蓝曦臣动作顿住,而后疯狂的朝他跑来。

时间像是静止,金光瑶缓缓低下头,看到自己身前绽放的殷红的花,猩红的色泽滴滴答答落在地上,蜿蜒着渗进土壤。他感觉不到疼,只是席卷全身的麻和眩晕。金光瑶失了力气,手里的伞掉在地上。他艰难的回头,看到了曾经折磨他的集中营长官。男人笑的癫狂,整个人脱了形,像骷髅一样苍白。此刻他大声说着什么,可金光瑶一句都听不清。

 

但这不重要了。军官引爆了身上的炸弹,突然的爆炸将二人吞噬,大火肆虐,从二人所在的位置扩散蔓延,形成一道炙烫的、红色的屏障。纷繁燃烧。

 

金光瑶倒在地上,像倒在一片圣洁纯白的雪地上。没有黑暗,没有鲜血,也没有战争和烈火。这里是天堂吧?他笑了。

可是心里为何会难过?

 

他想起来了,似乎有个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,还没有见他最后一面。

也还没有亲口对他说一句爱。

 

这一辈子太短暂也太漫长,最后竟这样结束......

 

 

 

蓝曦臣还没来得及赶到金光瑶身边,便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后退。他摔在身后高高的树上,仍固执的爬起来,朝着火海冲去。

 

不......不!

他们明明就要见面了,明明只相隔几百米,明明都已经进入对方的视线,可为什么...为什么就在将要抓住一切的时候,又被命运残忍的夺去?

这么多年来,每一年,每一天,他都在思念着金光瑶,将记忆描摹了无数遍,镌刻在时光里的温柔才能予他奋不顾身抗争的勇气。

为了国家,为了人民,也是为了自己,为了爱人。

 

蓝曦臣仿佛在火海中看到了撑着伞的金光瑶,那把伞鲜艳夺目,此刻却被火苗舔舐,染上一片焦黑。他疯魔一样奔跑上前,不顾扑面的炙烫会灼伤自己,不顾满身伤痛和鲜血,他只想找到金光瑶,或者哪怕是一点和他有关的事物,告诉自己,他是真实存在过的,曾经在自己的生活里留下了无法湮灭的痕迹。

 

 

可最终什么都没有,解放后的集中营,没有人愿意扑灭这场火。每个人都恨不得这曾经的罪恶永远深埋地底,随着火焰的灰烬沉入不见底的深渊。烈火和鲜血浇灌着罪孽盛开的土壤,沉浸在胜利中的人们不会发现那个失去挚爱失声痛哭的军人。

 

他39岁,已经不年轻了。

 

若没有战争,此刻他也许和金光瑶牵着手在离家不远的公园散步,为晚饭吃什么而争执,又或者他作画他看书,相视一笑间就能读懂彼此的心意。可是没有如果。战争掠夺了一切,摧毁了一切。他步入中年,一无所有,只侥幸捡了条命,留得一身伤疤。

 

他找到了金光瑶的住处,带走了他留下的所有,离开时路过那片熄灭的灰烬,他下车告别。地上乌黑看不出颜色,斑驳的血泪消失殆尽,而风一吹,灰烬扬起,夹杂在其中的一片残碎布料落到了蓝曦臣身上。他颤抖着捧起那片布料,边缘破损焦黑,暗红的色泽如同沾染了鲜血。

 

 

 

就是我打开箱子时,所看到的那片布料。

 

它曾经是一把伞,一把见证了爱情,也经历了战争的伞。

它的主人都已经不在了。

 

 

 

10.

 

本子后面几页是和前面截然不同的字迹,记录了战争的最终覆灭,和一个人从绝望心死到慢慢挣扎着活下来的过程。我能看得出来,那是我父亲的字迹。

 

1945年4月30日,德国元首畏罪自杀。

5月3日,柏林战役结束。

5月8日,德国纳粹政权覆灭。

5月9日,欧洲战事结束。

......

 

战争结束了,太阳还会照常升起,但那些失去了生命的人,再也感觉不到温暖了。而侥幸活下来的人,经历摧残的满身伤疤,也永远无法消弭。

 

 

二战结束后,父亲又回了一趟纽伦堡,断壁残垣沉默着,完全不同于从前,街头却有满怀希望的人群,一点点重建自己的生活。过往的痕迹寻不到,也没必要再执着了。

 

1946年,他离开德国,回到战后复苏的法国——在温暖的南部定居下来,再后来收养了我。

 

他给我起名为“瑶”,告诉我这是一位英雄的名字。他说,他给了我们生命。

 

 

有时候我会想,生命的意义是什么?我们为什么而活着?这似乎是哲学问题,而每次想,我都会找到不同的答案。

就像现在,看过这一生波折,沉郁疼痛,我的心里有了新的答案。

 

生命是一种状态,是不屈服于外界,也不屈服于内心,顽强而努力的活着,去寻找希望,创造希望,传递希望。生命的目的不是拯救,可它在不知不觉中盛放,却能让其他人感受到活着的意义。

敬畏生命,珍重生命,因为,它值得。

 

我想,这也许就是父亲所要告诉我的,关于我所不知道的事。

他想告诉我,好好活着。

 

 

我起身走出房门,不觉已日渐西沉。暮色深深,夕阳残照耀眼,伴着初春的暖意洒在我身上。

我眯起眼睛,竟觉得这日光有些烫。

 

也许,我也需要一把阳伞。

 

 

 

 

FIN.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后记:

 

谢谢大家看到这里。

 

这个故事完成的并不好,甚至中途很多地方让我想放弃,但最后还强撑着努力还原了心里最初的故事。题目叫《迟昼》,光明来的太晚,但总算没有缺席。

 

选择这个主题(撑阳伞的人)的时候,我下意识就将美好和黑暗联系起来,但二战这一背景太过沉重,以至于我并不能用自己苍白贫瘠的语言表达出半分应有的沉痛。

 

我为可能带来的糟糕阅读体验向大家道歉。

 

今天是2020年第一天新的希望,祝大家都能幸福平安,拥有美好的生活。

 

 

最后安利几部二战相关的电影叙事的角度都不一样,侧重点也不尽相同,大家可以看一下:

《穿条纹睡衣的男孩》

《辛德勒的名单》

《美丽人生》

 

 

 【下一棒00:30,敬请期待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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